祭日
那年外婆8岁，她是带着小她5岁的弟弟一路逃到余杭的这个农村的。那些年正值抗日战争。外婆一家，其实也就她们两姐弟，孤苦伶仃，于是就在此扎了根。
年方二八的外婆亭亭玉立，在这个小村落里格外惹人注意。而外公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，满腹诗书，写的一手好字。郎才女貌是自古的佳话，不久后，这个小村落也成就了这样一段佳话。
如果把我的记忆一直往前推，直至记不清事情，那么这个临界点应该是外公喋喋不休、屋前屋后地喊“桂英”。这个影像直至我懂事还在不断地真实上演。外婆名叫桂英，却不具穆桂英般的飒爽豪气，她有的是江南女子的温婉贤惠。几十春秋，外婆和外公在他们的老木屋里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生活话剧。在我还处于牙牙学语时期，我总是和几个哥哥一起学着外公叫“桂英”，外公叫得抑扬顿挫，我们几个小孩叫得奶声奶气，声音此起彼伏，久久地在大屋的横梁萦绕。那个时候，我们不知道“桂英”是什么意思，我们只是把这个当作一个好玩的小游戏，以为是外公在逗我们玩。直至外婆“倏”地冲进屋里，给外公的陶瓷茶杯里加满水，然后假装埋怨到：“死老头子，我在这呢，别喊了!多丢人。”通常这个时候，外公会耍赖皮似的挠挠头，傻笑着叨咕“在就好，在就好”，然后捧着他心爱的陶瓷茶杯游荡开去。
外公仿佛总害怕把外婆给弄丢了，所以习惯性地隔段时间就要叫几声确认一下。我把外公的这个习惯总结为安全确保症，只要外婆不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，外公就会觉得像少了点什么。这一点，在外婆去我家小住的那段时间有充分体现。外公会一切家务活，烧饭做菜、扫地洗衣样样精通，所以外婆也就相较安心地在我家住下了。但过了几天，小村庄里有人捎话来说外公这几天脸色不好，既睡不好么也吃不好，人瘦了半圈。外婆一听，忧心忡忡，二话不说就往家赶。外公见到外婆喜出望外，说这些天他每天喊“桂英”都没人应，心里堵得慌。自此以后，外婆就再也没有在外住过，哪怕是一晚。
外婆的身上曾发生过一件奇事，那就是外婆几乎没读过什么书，也没做过什么特别费眼的活，一把年纪了，一点老花的迹象都没有，却有将近1000度的近视。那还是有一年春节的时候，小姨无意中发现外婆的“老花眼镜”镜片怎么那么厚，后来才发现原来外婆戴的是一副1000度的近视眼镜。经过小范围的调查真相终于大白，肇事者是外公。外公虽然满腹诗书，却可说是个八股文人，不太能够理解新科学、新技术。外婆曾无意提起她看东西有点不清楚，外公默默记下了。在一次赶集的过程中，外公看到了一个眼镜摊。那个年代，眼镜还是个时鲜货，而外公认为戴了眼镜就可以看清楚东西，他从来不知道这眼镜还分远视、近视。那时候的地摊鱼龙混杂，外公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这副1000度的近视眼镜。阴差阳错，外婆也乐的接受这样一件时髦的礼物，就这样戴了几十年，形成了高度近视。小姨她们一再要求给外婆重新配一副，外婆却从来不让，她说她喜欢这副老的，戴了几十年了，习惯了。
外婆没什么文化，她这一辈子年轻时候忙着操心她的小弟弟，嫁给外公生了孩子后就忙着操劳这一家子，没什么时间接触书本。外婆这辈子唯一接触的书大概就是那本唐诗三百首了，那还是年轻时候外公送给她的礼物。冬日的早晨，阳光懒懒地照射进大木门，但是屋里还是阴暗的一片，采光不佳。每当这个时候，外婆会搬出一条木头长凳摆在大门口。长凳的一端坐着外婆，双手捧着那本唐诗三百首，正襟危坐。长凳的另一端坐着外公，手里端着那个陶瓷茶杯，茶香夹着热气丝丝地飘逸出来。一端，外公会耐心地纠正外婆读错的每一个字，为她讲述每首诗背后的故事。另一端，外婆学的一丝不苟，如痴如醉。十几年下来，三百首唐诗已经会的七七八八。在这一点上来讲，外婆对外公是相当的尊敬和佩服的，因为在她的思想里她觉得读书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。
外公在六十几岁时就有轻微的心脏病和气管炎，这些个病在他七、八十岁时尤其折磨着他。特别到了换季或者大变天的时候，外公睡觉垫的枕头起码4、5个，有时候就直接用被子代替，几乎就是坐着睡。因为只有这样，他才可以呼吸得稍微顺畅些。医生说外公很难撑过那年的春天。冬春交替的那个时节，是心脏气管不好之人最痛苦的时节，胸口憋闷，呼吸难受。很庆幸地，外公艰难地撑过了那最危险的一关。大家都很开心，尤其是外婆。我们本以为外公至少能多活一年，然而那一年的秋天刚刚来临，外公就走了。外公走的日子是九月初五，树叶刚刚开始泛黄。从外公去的那一刻，外婆整个人就像丢了魂，她没有落过一滴泪，只会跟我们机械地说一些话，机械地吃一点东西。哀莫大于心死，我们都懂。
小姨她们都希望外婆能搬出老木屋，以免睹物思人。外婆不依，说如果这样，万一哪天外公想回来看看会找不到她。外婆依旧每天给陶瓷茶杯里沏上茶，从不间断。有阳光的日子，外婆会端着长凳出去晒太阳。她仍旧庄重地捧着那本唐诗三百首，坐在凳子的一端高声朗读。另一端放着陶瓷茶杯，热气腾腾地往上飘去，仿佛外公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会。一座木屋、一条长凳、一杯热茶、一本旧书，一位老人架着一幅老式眼镜，像个孩子似的，一遍又一遍地高声朗读着李杜的诗歌。
外公走后的第二年，外婆的双手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，继而嘴巴也开始发抖。这个病症医学上称为帕金森综合症，由脑神经故障引起。尽管外婆的生活不能自理，但是她的神智还是清楚的。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临死的人对死神的来临都有预感。据小姨回忆说，外婆在离开的前三天曾嘱咐她们，等她死了，千万要把茶杯、眼镜和唐诗三百首放在她身边。她说，要是不带上这些，到了那边外公会认不出来她。
三天后，外婆安静地去了。
而那一天，正好是三年前外公走的那一天。九月初五，树叶泛黄的时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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