融入生命的哀伤
在我不算漫长的人生中，很早就经历过生离死别。
我曾经有一个妹妹，比我小五岁。她还在时，或者说我还有妹妹时，我也很小，几十年后再想起她，却悲哀地发现，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。那时候的日子过得苦，不可能像现在小孩，家里记录他们成长的照片比他们背的书包还厚。我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，却像前半夜的梦，总看不清梦中人的面容。还记得她曾经穿过一件很长的蓝底白圆点的布袍——对，就是布袍。为了在孩子日日长高的日子中尽可能穿得久些，父母给她做得很长大，也没收腰，直通通地套在身上，绝不像裙子，像件袍子。这不是爸爸妈妈不爱她，那时候家家的父母都得这样精打细算日子才过得下去。我家是绝没有重男轻女思想的，由于上面有两个哥哥，而且属于不听话、成绩差的哥哥，爸爸更宠爱这个小女儿。
在我的记忆中，十九岁当兵一直当到三十五岁的爸爸，只有一个形象：严父，很严的那种。至少在我自立之前，如果我们每天一起吃三顿饭，除了早饭时间不够，其他两顿是他对我和哥哥的训斥下饭的：读书不认真、成绩不满意、长大没出息……这不是他不爱我们，而是他那辈的人“黄荆棍下出孝子”的育子观，决定了他只能这样教育下一辈。但奇怪，他对妹妹却温柔得出奇。有一次，不知他出门干什么，反正我是不敢过问的，而妹妹自然是要跟脚的，一路喊着“爸爸”撵了出去，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面热闹起来，一群人拥进家里，中间传出妹妹唔唔含混的哭声，还有爸爸唉吆唉吆的叫声，人缝间一看，我惊呆了：一个邻居大叔抱着妹妹，妹妹脖子抻得老长，死死咬住嘴，哭得脸红筋胀，嘴中咬住的是爸爸的手，爸爸一个劲地诓着：唉吆，爸爸痛，乖乖放了嘛，爸爸没听见啊，爸爸不是故意的……
听了好久，明白了。妹妹跟脚，爸爸没听见，没等她，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委屈，她就飙了，追上后一口咬住就不放，爸爸告饶，邻居帮着哄，妈妈恐吓，全不管用，直到她哭累了咬不动了才罢休。
后来，家里再提起她时，我总是说起这事，对父母说：太娇惯了。要是一直活着，不知会惯成什么样个人。我不是不爱她，而是要转移父母的思路，免得他们继续伤心。她就是我们家的宝贝，不但父母爱，大哥爱，二哥我也爱。那时候我们住的地方工厂和农村混杂，农村院子周围种得有很多竹子，竹竿下部附着的笋壳上有一层褐色的毛刺，位置正好与她的高矮差不多。我们都警告她那东西扎人，不能碰，但小孩子总是好奇的，有一天她真还去碰了，正是夏季，两条光手臂上扎了不少的毛刺，又痛又吓哇哇直哭。妈妈很生气，故意不理她，哥哥急着了，当时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，说这种绒针一样的笋刺，只有用人的头发才能扫出来，他就抱住妹妹，用自己的头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去扫、去擦，真还被他做到了。
我为妹妹做了什么呢？那时候，我还不到八岁，真的不会主动地去爱自己的亲人。但有一次，不知怎么有了点钱——应该是从家里偷的吧？应该是六分，去买了一个包子。我现在还记得，是大葱拌肉馅的包子，六分钱一个，那真是香啊，热乎乎的还有些烫手，一掰开，可以看见蒸汽从肉馅上袅袅地飘起来，我不知馋了多久了，才有胆下手偷出这六分钱。妹妹在上托儿所，我记得那是一间矮爬爬的平房，没开灯，房子里黑阴阴的，一扇刷了绿漆的木栅栏门把我和她隔开，我们兄妹俩就一个这边一个那边大口啃着半个肉包子，她的那些小同学眼睛闪亮亮地垂涎着，那一刻，当哥哥的自豪我至今回味。
可这种自豪我终究是失去了，她三岁那年就因病去世。其实是很小的毛病，化脓性扁桃体炎，及时输液就好了，可是医院开“批林批孔”会，一天都不见医生，活活地高烧拖成败血症，死了。那时的我哪懂得这些，那天傍晚，我正爬上一棵柳树，想捉一只蝉，远远地听见一个男孩一路大声哭来，到了树下看是哥哥，吼我：“你还在耍，妹妹死了！”跟着他跑到医院，爸爸阴沉着脸呆在一边，妈妈一面大哭一面絮叨，许多大婶正在劝着，而妹妹躺在一张床上，简陋的木板床，上面铺了一张草席。她就好像平时睡着了似的，嘴闭着，眼睛细细地睁开一条线，我在床边摸她的手时，还可以在她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，我真的觉得她是睡着了……
老实说，一个八岁的小孩，要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对此有多么念念不忘的伤痛，这不真实。岁月侵蚀，曾经那么哀伤的父母多年后也不再提及她了，我也以为自己早就淡漠了这些。但不是，天地良心，我也不知怎么的，总有一些不经意的时候我会想起她，总有那么几次要梦到这些已经模糊的片段，她的蓝底白圆点袍子，她咬着爸爸的手的哭，我们隔着绿色栅栏香香的包子……每当这时，我就有一种心悸的哀痛，有一次，这种心痛让我从梦中一下就醒来了，眼角痒痒的，摸一下，指尖上是一层泪，突然地我就放声大哭起来。其实，当年面对她失去生命的“睡着”，我也没哭过。从小我就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感，至今也很内敛，但那天我就这么哭了。我知道，这就是失去亲人的伤痛。我们是骨肉至亲，我们的生命来自同样的端源，而我在，她那么小就不在了。不管断殂于三岁还是八岁、三十岁、八十岁，我们依然是亲人，是一家人，不需要刻意地去牢记，失去亲人的哀伤，就这样深深地融入生命之中。
这是亲人间的生命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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