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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返大观园

暮色降临,寒蝉凄切,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。“梦醒红楼,终不忘,多少痴情儿女,浮生若梦,又何须,金陵良辰美景。秋风轻扰,海棠竟枯,谁家灯火明。酒醒时分,偏是离人恨重。暮然回首当年,百花开放了,嫣然笑语。绛花洞主,温柔处,自有芙蓉女儿。又谁料得,草木也知愁,飞鸟各散,纵饮千觞,大地一片白茫。”

“好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不干净!”不知几时,一位白衣公子翩然而出。这位公子面若中秋三月,色如春晓之花,只是目光茫然,不知望向何处。只有那一行行清泪伴着嘴中的嘟囔而下,方可看出他还是个活物。“园子里又来了新妹妹吗?怎么唤起了我的号。只可惜这首《念奴娇》比不上我们那年在桃花社所填的词。”‘东风卷得均匀’‘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天’。”久久伫立,白衣公子仿佛看到了什么,连忙向前追去,嘴中还喊道:“好姐姐,好姐姐,等一等我啊……”突然,他一个酿跄,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,只听得鼠鸣枭啼,狐吟鸦聒。白衣公子不禁后退几步,大声喊道:“好姐姐,宝玉知错了,别躲了,好姐姐出来吧。”余音盘旋,久久不肯散去,但却无一人回答,更显凄凉。宝玉好像想起了什么,在衰败的园子里一路小跑,顺着记忆的方向不禁跑到了怡红院,只见怡红院里,那株美人棠早已枯萎,雕空玲珑木板竟已腐烂,墙壁上布满了蛛丝网,窗帘破了几个大洞,冷风嗖嗖的向屋里吹,而那架镜子也被灰尘所覆盖,宝玉用袖子擦拭后依旧照不出个人影。“袭人,晴雯,你们在哪?”宝玉四处喊道。突然,他看见迎面来了两个如花姑娘,她们遍身绫罗,插金戴银,花容月貌的,不正是,莺儿和蕊官吗?他急忙向她们招手,可是她们却忽视的走了过去。“姐姐们别玩了。”宝玉叫道。“莺儿姐姐,咱们去多采些柳条子编篮子,然后采各色花放里面,这才好玩了。”“行,咱们先给林姑娘送一个,回来咱们再多采些,编几个大家玩。”莺儿笑着对蕊官说。宝玉一听笑道“姐姐们别糊涂了,如今哪来的嫩柳呀,再说夜深了,快歇着吧,别吃了凉。”可是蕊官她们依旧在向前走,越走越快,宝玉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。

突然,袭人出现了,“这个宝玉,刚天明就跑到林姑娘那去了,亏我赶早来给他梳洗,谁知竟梳洗过了。”袭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愠色。“好姐姐,我错了,我是着急着去看云妹妹呀,你别生气,我来替你篦头,当做赎罪,好姐姐。”无论宝玉如何低声请罪,袭人始终自顾自的向前走。“三妹妹,三妹妹,你快过来,袭人生气了,你快来调解调解啊。”探春猛的抬起了头,竟泪光涟涟,宝玉此时也顾不上袭人了,赶忙跑向探春。“三妹妹,你是怎么呢?是赵姨娘又来说你了吗,别哭,别哭。”宝玉本想用袖子为她拭泪,却发现原来的白衣竟变成了灰衣,他尴尬的笑了笑,只见迎面驶来了一艘船,正好奇着,船上走下来了很多人,其中有一个最为高贵的男子竟牵着探春的手走上了船。“三妹妹,你去哪呀?”船越来越远,只听见探春喊道:“也难绾系也难羁,一任东西南北,各分离”,宝玉想起那场夜宴,三妹妹抽得便是贵婿签。虽离家远了,但毕竟也是王妃呀,得为三妹妹高兴。宝玉不禁破泣而笑。“念去去,千里烟波,三妹妹,在外可得珍重呀”。

宝玉低着头,一个人不知方向的走着,竟来到了潇湘馆外。只见满朝凄凉,花木枯荣,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,一丝翠绿未见宝玉不禁悲凉。“紫鹃怎不收拾,林妹妹住的可心安啊!”说完,只听见有人在潇湘馆内哭,比林妹妹的哭声更多了一丝幽怨。“这下完了,好个紫鹃,把这些竹子都弄枯了,怎不让林妹妹伤心,记得那年,花儿落了,她就跑去葬花,这下可真如何收场呀。”正欲进门,又闻潇湘馆内有声传出,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”“一朝春尽花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”,似是颦儿养的那只鹦哥的叫声,但又不大相似,宝玉迟疑着不敢推门,他怕推开门后却无处可寻林妹妹的花容月貌,这怎不令人心碎肠断!但是,里面的哭声越来越大了,宝玉又怎么舍得让林妹妹一个人在里面哭了,她身子本就不好,再一伤心,岂不是病上加病。于是,宝玉推开了大门,可就在那一瞬间,哭声停止了,只有呼呼的风声,仿佛偌大的潇湘馆中没有一个人。“林妹妹,你在哪?”宝玉跑着寻找,不免汗水浸湿了衣衫,那件白衣真是见不得人了。

“琴妹妹,你快停一停。”宝琴正和一个女孩子一起,那个女孩子脸面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,也披着黄头发,打着联垂,遍身富贵,果真是宝琴所描述的真真国的女孩,宝玉暗想,这女孩肯定也是坐船而来的,如是便问道:“好妹妹,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我那三妹妹呀,她好不好?”可是那外国女孩依旧和宝琴谈笑着,未留意宝玉。宝玉可急了,一方面是寻黛玉而不得,另一方面他确实牵挂着探春,于是便伸手去抓那外国女孩,可谁知竟扑了个空,然后她俩便突然消失了,任宝玉如何喊叫都不再出现。“妹妹,你在哪呀?”漆黑的天空中居然陆续传来了七声雁鸣,难道是三妹妹放飞回来的,宝玉又细想,那年春,不正是宝钗放飞了七个大雁风筝吗,想必它们都活了过来,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,就过来与我作伴,只是这叫声为什么如此悲凉了,竟透着一丝哀怨?正想着,只见宝钗迎面走来,一身素朴,脸也瘦削了许多,但那似桂如兰的气质和那淡淡的冷香却一丝未减。“宝姐姐,看看我,我是宝玉。”宝玉触不到她,只能跟着她走,而宝钗似乎也听见了宝玉的话,停了停,向宝玉的方向看了一眼,眼睛竟也是红的,低头慢慢地说,“宝玉呀,宝玉,最多情的是你,最无情的也是你呀!”她的眼眶更红了,但又轻笑道:“叹人间,美中不足今方信。纵然是齐眉举案,到底意难平呀!”嘴角的苦涩暗藏。宝玉听完,心中也闷闷的低下了头,当他再次抬起头时,宝钗早已不见了身影。“宝姐姐,林妹妹,你们出来呀,我错了。”纵宝玉喊破了喉咙也无人应答。

他静静立在院子里,只听见阵阵鼾声,似曾相识,便轻轻的朝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,只见云妹妹卧在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沉酣,“云妹妹,快醒醒呀,这潮凳子上容易睡出病来的。”湘云一个翻身将脸背向了宝玉,“云妹妹,云妹妹。”正喊着,史湘云渐渐与落花化为一体,消散在这夜晚中。“林妹妹,宝姐姐,云妹妹,你们快出来呀,再不出来我可真急了。”宝玉喊的直跺脚,却无人以应。

料峭秋风吹,微冷。宝玉此时一个人倚在那石头旁,像嵌上去的一般。“傻颦儿,往日你欠我的还清了,那么今天我的泪该给谁了?”正说着,宝玉只觉脸上冰凉,却找不到一滴泪珠。“难不成今生我已无泪了?”宝玉不免略感伤愁,就这样呆呆的坐着,只觉双眼越来越重,仿佛听见凤姐姐贾母的召唤。“奶奶,你猜我是玉儿还是云儿?”宝玉痴痴的问,“奶奶,我是玉儿。”“奶奶,云妹妹在那石凳上贪凉卧睡了,你快去说说她才是。”“奶奶,好奶奶。”“凤姐姐,你怎么眼睛也红了,巧姐了,她好像在唤你了。”纵呼千遍,一片虚设之景,又有何人答。

万籁寂静,不知何时传来两声鸡鸣。宝玉坐着摸索着什么,什么通灵宝玉,要它时它却找不到,要是真有用,就快快显灵。他却忘了那通灵宝玉早已化成了一块顽石,那白衣早已零乱,宝玉头发散乱着,披在破衣上,似能遮住一丁点风的侵袭,却不见了泪水,只有那道未干的泪痕。

“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冷落清秋节!”萧瑟秋风中传来女郎歌声,是蕊官她们在排练吗?宝玉不禁低口诉道:“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谁人说?”宝玉又想不对,连林妹妹都不见了,那藕官不也是服侍着去了,怎有闲情来此歌唱。欲站起,只觉双腿早已麻木,只得随手一根棍子,在它的支撑下,勉勉强强的站了起来,又颤颤巍巍的向前走去。突然感到泪水流了下来,只是格外冰凉。抬头一看,四处竟添了一层白色,明明还是清秋时节,那鹅毛大雪竟飘飘而落。回想那年冬,去妙玉那讨梅时下得雪比如今还要大一些,只是当时她们都还在,现如今,竟只有我一人了,宝玉想到这,眼睛涨的难过,欲用袖擦拭,只是那袖早已破的不成样子了,宝玉只好用双手胡乱的去擦,竟满手是水,心里想着不免又是一番伤感。大风起,宝玉的衣裳随风而抖,他一路茫然的向前走,那姑娘们三三两两的路过又消失,有边走边念经的惜春,也有凤冠霞帔的李纨,匆匆跑着的迎春,拿着一把剪刀的鸳鸯……她们或喜或悲,却全无一人看见宝玉。而宝玉此时也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一样,一个人慢慢的拄着棍子前行。时而对天狂笑,时而低头闷行,雪花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脸上,身上,化成水缓缓流下。“为官的,家业凋零,富贵的,金银散尽。有思的,死里逃生,无措的,分明报应。欠命的,命以还欠……”宝玉眼前仿佛能见十二个仙子,个个衣袂偏偏,媚如秋月。她们轻敲檀板,款按银筝,缓缓而歌,其声韵凄婉,错魂醉魄,似曾耳熟,果真听过,只是当时如同嚼蜡,如今想来,唱的何止是歌,简直就是命呀。“分离聚合皆前定。”宝玉丢了棍子,歪歪扭扭的向前走去。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。“宝玉归来!宝玉归来!”远处走来了一僧一道,皆疯疯癫癫,他们边走边笑。宝玉向他们奔去,只感觉每跨一步,身子便轻松了一两,他仿佛忘记自己是谁,忘记了那个曾经美丽的大观园,忘记了那些如花的姐妹,忘记了人世间,他越走越快,越走越快,竟渐渐化为了一股烟,渐渐消失在这个园子里。

一切静了下来,静了下来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。只有飞舞的声音和风吹花草之音,其他的一切都渐渐被大雪所覆盖,好像从来都不曾发生过。放眼望去,大观园内茫茫白雪,无处杂色。真可谓“好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!”

谁都没注意,一株海棠竟欲怒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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